八月里的十里鋼城,是被空氣蒸得半熟的金屬巨物,空氣稠而熱,沉重得仿佛有形,每每吸入肺中,喉頭與胸腔之間便浮起一絲焦澀。蟬聲聒噪不已,卻斷然成不了蔭涼下的樂章,倒更像熱浪中起伏的噪音。
廠區一隅,經年累月積累下的渣鐵層疊起伏,在八月的驕陽下展現出別樣的氣韻。日復一日的曝曬,竟使表層敷上了一層細膩均勻的光澤,仿佛大地為自己厚重的積累披上了一襲素雅的頭紗。陽光毫無保留地擁抱這片丘陵,傾瀉而下,竟令其折射出別處難有的光亮與潔凈。那白光雖耀眼卻不刺目,分明柔和,透著一種洗練過的純凈。長久望去,倒也不覺眼乏,恍惚間只覺這片靜默的堆巒并非終點,更像是積蓄著力量、蘊含著價值的礦石脈落,沉穩地臥在廠區的臂彎里,等待著重生與新途的序章。
下班的時候,夕陽的金輝流瀉下來,將廠區高大的建筑盡數染成一片柔和的金紅。望向廠區盡頭,蜿蜒的鐵軌反射著落日余暉,像一條被點亮的金色溪流。恰在此時,一列滿載的列車橫貫廠區東西,雄渾的汽笛聲在暮靄中悠悠回蕩,車輪與鐵軌的交響,是低沉而渾厚的共鳴,那輪轂摩擦間躍起的星星點點的璀璨金粒,是大地在夕照下無聲的禮贊。列車的輪廓緩緩融進那磅礴的金紅背景里,仿佛鐵軌也隨著夕陽舒緩的節拍,沉入一片浩瀚而溫存的炎光之中,為明日的奔涌蓄力。
暮色四合,燈火初上時,白日間被陽光驅散的暑氣,竟又漸漸回到空氣里重新集結——夜只是換了暗的外衣,日間積攢的炎熱竟從各處縫隙悄悄鉆出,悶住了四野的呼吸。我躺在公寓床上,側耳傾聽著廠區那邊鋼鐵洪流傾瀉的轟鳴仍然間歇傳來。火焰在暗夜深處跳動不休,紅光穿過窗戶,一明一滅映在墻邊。我知道那爐內的火焰永無休止,爐膛的巨口總在吞食焦炭,吐出烈焰。
爐火吞下焦炭,吐著烈焰,如此周而復始,如同八月的腳步,沉滯卻不容阻止地向前推移。這天地便是冶煉巨爐,生活在其間,縱是微末浮塵,也有不能脫逃的苦熱旅程——而人卻吞下一切焦灼,繼續支撐生命往前方行走。
生活如烈焰鍛鐵,縱使在無風的八月里,也不容我們停下滾燙的腳步。(煉鐵廠 陳艷)